《白氏文集》（下）
阿勒吉海，唐国的最西面，边疆地带，酷热干燥。
唐*的战壕内几乎难以顺利地快速通行，每跨出一步就会踩碰到战友的尸体。
抬头是乌黑的天，旷野里四处散乱的火光，从战壕内往上看，火光正好映照出树枝上挂满了的尸身或人身的一个部分。而几千米外，身食国的*队还在慢慢朝这边推进。
王仁钰正与同一分队的战友穆仲熙迷失了正面的战场的友*们，行至一个山洞前。
“喂，那个水不能喝！”三十岁的王仁钰看到穆仲熙急着要去喝洼地里的水，立刻出言阻拦。穆仲熙只有十七岁，本是跟随父亲一起上阵的，此时和父亲的队伍分开了。
“山洞……山洞里一定有水……”拖着沉重铠甲，穆仲熙滚爬结合奔向漆黑的洞口。
“喂！”可是阻拦也没用，于是王仁钰只好后面跟着也进了山洞。洞中没有埋伏的敌*，当然，也没有友*。岩石渗下来的点滴泉水，穆仲熙却双手捧着贪婪地喝起来。王仁钰的*用水壶里还有一些水，忍住了，包扎好左臂的箭伤，闭目靠在岩石上休息。
“盒……有一个盒子……”穆仲熙突然叫道，王仁钰睁开眼，顺着穆仲熙的目光看去，地上果然有一个崭新的一捧大锦漆圆周细雕双龙纹点心盒。
“食物，一定是食物！”穆仲熙爬过去要打开那个盒子。
“喂！你小心点！”
只听穆仲熙一声惨叫，扔了盒盖，退后却直直盯着盒子内部。
王仁钰在他背后，连忙起身，握住刀鞘慢慢靠近去，却见盒中除了一卷书，什么都没有。
“白……氏文集？”王仁钰心里默念书卷封面的题目。乐天居士的文集，畅销书嘛，很普通的盒子，很普通的书籍。
“少……少女……”穆仲熙颤抖不已，眼里是巨大的恐慌。
“喂，振作点，你怎么了！”
穆仲熙道：“你、你看不见吗？”王仁钰再次看去，还是一卷书，封题白氏文集。
“少……少女……”
盒内是只剩下头颅的少女，头颅完整密封在盒内，已满是随意爬行的蛆虫。少女睁大眼睛，微微开口，仿佛、仿佛正要对穆仲熙说出什么。
据说，在芭蕾舞的世界中，黑天鹅是最难扮演的角色。因为黑天鹅的心理最难把握。黑天鹅是恶魔之子。
“……说，那是恶魔之子，黑天鹅。”王井砂对妙言说道。
“恶魔……”妙言有些恍惚。
安德门是南皇都最具梦幻的城门，那里曾有多少人流连徘徊最后失落了自己。在另一篇外传中，一位从洛阳来的吴生即是如此。不过，那个故事与我们这里的故事并无什么关系。
是几世几劫之前了，安德门便成为南皇都的*门一般的存在。白日里南都的市民、以及从中土、西域各地前来的商旅照样在安德门前往来不息。只是一旦到了夜间，除了内城巡防在那里走动之外，一般百姓也尽量不去安德门前的路。
传说，只是传说罢了：南都七郡王之一的刘天赐还很年少的时候，一个初七的夜，王府侍卫前前后后拥护着他的车驾来到了安德门前。突然，车前出现一位全身黑乎乎的，并发出地狱里一般的带着木炭气息的声音：
“留下佩刀。”
王府的前驱忙抬高了灯笼照过去，灯笼却霎时都熄灭了。
“留……留下佩刀。”那团黑漆漆的身影只是如此执着说道。
小王爷刘天赐的佩刀是当时多瑙河的萨尔迪亚藩王赠送给他的父亲的，岂可轻易给别人呢？更何况，要刀的，是一位连身份都不清楚，挡在郡王驾前的莫名其妙的人。
“让开！”侍卫们纷纷这么说着，却突然像吞了炭一般，说不出话来跪在地上，眼泪直流，束手无策。
据说，刘天赐最后是爬回去的，据说而已。
自然，别说南都检非违使厅，就连锦衣卫都出动了，锦衣卫夜间埋伏在安德门左右，只等着捉拿袭击王爷车驾的刺客。一个多月过去，毫无线索。那夜刘天赐遭袭，王府那些目击者们后来声称，当时只闻到了木炭一般的气息，别的，都不记得了。
可此后每逢初七夜晚，安德门前，从哪里夜宴嗨皮回来而途经此地的侯爷们，都会听到这样的声音：
“留下佩刀。”
侯爷公卿们吓得四散而逃。
王井砂对妙言说道：“这件事，最后是大象姐姐解决的。”
“噢，大象姐姐……”
“锦衣卫最厉害的人也无计可施，但大象姐姐却轻轻笑道，那不是木炭，那是以木炭为包装的黑天鹅，欸，韦曲地下一层还卖那个手办的。又对我说，井砂，这是你的长项了。”
又是一个初七之夜，锦衣卫照常出动，而作为特别出动狙击手的王井砂埋伏在安德门城墙上，终于，用她随身携带的震天弓射杀了怪物，果然，锦衣卫下去一看，不过是一只散发着木炭香味的黑天鹅。
“王总，这都是你的功劳——可别说出我的名字啊。”大象姐姐事后嘱咐王井砂。江宁王家世代担任东胜神洲东南御边总大将，协防东南总沿海，现任兵部东南分署副将的便是王井砂的二哥。因为一个“总”字，大象姐姐总是称王井砂为王总。
提着黑天鹅尸体，锦衣卫走完程序，并启奏之后，要厚赏王井砂，王井砂也拒绝了。
“小意思。为民除害！”
王井砂这么说。
“震天弓？你们王家居然认识薛将*的后人呢？”
“嗯，我的曾祖父曾经是薛仁贵将*的部将啊。薛仁贵退隐之后，就把铠甲、马鞍、长枪、佩剑、手账、怀表，甚至荷包等爱用之物分给了昔日战友。曾祖父在阿勒吉海防御战（详见《大唐西域战绩百科事典》第五卷）里有一些功劳，薛将*再三夸耀曾祖是当世猛将，于是赠给曾祖父的就是这把震天弓。”王井砂道。
“原来如此。”妙言觉得深深的羡慕。对于王井砂的基本态度，妙言就是羡慕二字。
不过，以上说的故事，是什么时候？
那还是妙言认识大象姐姐之前的事。妙言正是通过王井砂，才得以认识大象姐姐的。
年岁往还，光阴虚度，外面的世界纷纷扰扰，唯独南皇都辋川大道与浣纱路交界的狮子桥一带的那座宅邸，却无声无息，既像新构，又如不受这人类时空法则干扰，千年万年在那里似的。
庭院里有一棵高高的海棠树，海棠花越开越多，像满天繁星一般几乎要占据整一个庭院了。那简直已不是人间一般的海棠。据说，据说而已，这棵海棠是长安都中著名的富豪石千户赠给大象姐姐的。
有一回妙言感叹这棵海棠的时候，大象姐姐正坐在檐廊上，秀眉微蹙，春云秋海，芙蓉水仙一般发呆，听到了，才开口道：“你还没见过长安都中、石千户家的海棠呢。”说完也就罢了。但在妙言看来，大象姐姐的庭院里，这一棵就很好很好。白云在树顶徜徉飞舞，群鸟在枝间逗留休憩。人若是坐着看着，一个下午的辰光便逝去了。
妙言觉得，稍稍不留神，只要在这个庭院里多待一会，好像一生也就轻悄过去了。千年万年也不过是一瞬罢了。
于是，“真是厉害的海棠啊。”妙言虽然叫作妙言，却并不能说出什么特别妙的话语，每次走到大象姐姐的庭院，只会轻轻感叹一句：“真是厉害的海棠啊。”
比大象姐姐小几岁的粉象早已经听腻了。
“能不能换一个形容呢？”粉象在一旁吐槽道。
“这倒也是。不过，果真是厉害啊。”好像除了厉害，真不知该说什么了。
这都是前话。此刻，大象姐姐的八叶之车正载着大象姐姐和妙言，前往穆王府。因为是出行处理这样离奇的事件，比起居家时候，大象姐姐的装束自然略有变化，也不消多述，总之，当真是竹玉翠华，琉璃香风，依旧神仙妃子，让人就地投降。
穆仲熙，与本篇前面提到的刘天赐一样，南都的七郡王之一。他已是七十岁之龄。
“阿连……”
为何偏偏在这样的年岁里回想起少年时的侍女阿连呢？这不是妙言这样的年纪所可以理解的。不过，既然曾在穆王府做过宾客，穆王对自己又深刻喜爱，妙言觉得，自然要为他解决烦忧。
“我的儿孙以后都要托付给你了。”穆王这么对妙言说过。
妙言当然不会把这样的话当真，这是穆王寻常的谦逊话罢了。
“殿下您对我恩重如山……”妙言在听穆王说了前后，便决定埋伏那位夜半会出现在穆王榻前的青衣女子。可是，一无所获，甚至连青衣女子的来历都摸不着边角。
妙言想找王井砂商量这件事，不过王井砂那段时间与友人出门，并不在南都，妙言只好在四月末的一个午后来拜访大象姐姐了。而且，以王井砂的手段，若见到青衣女子出现，没的说，那必定就是直接给上一箭，万一真的是“阿连”来找穆王，岂不是要深深伤了穆王的心吗？
弄清青衣女子身份是首要的。手指一个个掰过来，能够想到的人物之中，可以胜任此事的，唯有大象姐姐。
后世教科书上称作“永昌之变”的变乱经历过后，穆王府上显得很是冷落了。宾客散去了太半，朝廷也不再倚重他家。如今，穆王的儿子与孙子不过做着地方官，应景罢了。爵位的夺回也许只是时间问题。
大象姐姐进入府中，三层四层五层之后，直接见到了穆仲熙。穆仲熙弱弱打了个响指，便有家将捧出一个灰黑色手提箱，置于大象姐姐面前。大象姐姐看都不看一眼，毫无兴趣，却起身仔细打量起穆王寝居处，最后，走到那架屏风背后，回头问妙言道：“那天夜里，你就是缩在这个后面的啊？”
《白氏文集》是当世最流行的诗集，作者尚健在之时，就亲自进行了严格的整理修订，并到处传抄。大门大户传看收藏《白氏文集》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大象姐姐发现枕边那本是新抄的《白氏文集》二版的第七卷，于是戴上自备的口罩和手套，仔细一页页翻了起来。妙言呆呆地在一旁看着大象姐姐翻书。
“这本书，怎么了吗？”穆王问道。
大象姐姐却并不搭理穆王。妙言尴尬地对穆王笑笑，穆王左右的人略略觉得大象姐姐有些失礼，但也只好忍耐忍耐。
话说，侍女端来的也是雨花茶，妙言一口都没动。雨花茶，妙言只喝大象姐姐府上的。
“明白了，很简单的事情。”大象姐姐突然说道。
围着的府中上下都“噢？”而听她接下去怎么说。妙言想，这就明白了吗？
“明白这位女子的来历了。不过今晚她会来吗？麻烦。如果来的话……我就在这里过一夜吧，麻烦。”
“快快为贵客准备上房！”穆王立刻吩咐道。两个儿子正要去办，大象姐姐道：“不必，我不惯睡别人家里。我先回去做准备。夜里过来——还躲在他躲过的那个地方。”指指妙言。
中夜，微凉的风，月亮依旧很好地照耀卧室槛外整个庭院。碧蓝碧蓝的夜空。大象姐姐和妙言分别埋伏在穆王卧室的两角，穆王照例在榻上睡觉。本来，妙言想和大象姐姐一同躲在屏风后面的，却被大象姐姐拒绝了：“你去那边。”指指西北角的柜子。妙言只好去那里。
前人有诗单题金陵春夜，道是：
春花春月碧空外，三楚五湖两水间。
岁中唯有今宵好，海内无如此地闲。
不知为何，今晚特别困倦。大约好几夜没睡个像样的觉了，明明知道今晚是最应警备提防的，却忍不住想打瞌睡。
“不行，不能睡。”妙言紧紧按住腰间的佩刀，可困意还是一阵阵袭来。空气中弥漫着穆王府里的熏香，淡淡的前调玫瑰后调兰草味道。再看大象姐姐呢，屏风背后，她握着一柄轻巧的西川女用便携折扇，目光像流水无情而深沉，眉就像裁纸刀裁出来的一般，长长的睫毛透露出无限知性与娇柔。大象姐姐专注盯着门口的方向。
走廊上什么动静都没有。唯有月光自如坦荡地照着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巨墙合围千万门户宫殿壮阔星河璀璨的整座南皇都。
如此一来，妙言再也不好意思觉得困了。
屏风上画的是竹林七贤与商山四皓，而屏风背后的大象姐姐的侧脸那么认真，那么好看，看了的人还会有什么心情瞌睡呢，还好意思瞌睡吗？试问，普天下哪个男子看到这一幕，还会视若无睹地想自顾自沉睡过去呢？哪个男子若宣称自己不会被大象姐姐的神颜弄得跪拜在地，倒是给我站出来看看。妙言心下笑道：“难怪难怪，那位不知是大象姐姐妹妹还是鬟婢的粉象，难怪总是收集各种芙蓉花枝呢。”
大象姐姐的侧脸，此刻在房间暗暗灯光里，真如一朵美好的芙蓉。
大象姐姐却完全没有在意妙言，只要这个人今晚不拖自己后腿就可以了。她已经想好了对策。
嗤——嗤——嗤——
“来了！”
最先警觉的是穆王和大象姐姐，妙言直到青衣女子进入房内才将目光从大象姐姐脸上转向穆王榻前，直暗暗叫一声“惭愧”。
青衣女子正低头坐在穆王床前，整一个形体看上去纤弱瘦小，却散发出巨大的力，不寒而栗，毛骨悚然。大象姐姐慢慢从屏风后出来，只见她右手拿着一张纸，轻轻摆到了青衣女子面前，便稍稍后退了一些。
奇妙的一幕出现了，大象姐姐与青衣女子对面对跪坐着。光影里，宛如两座雕像。青衣女子这回并没有离开，却痴痴盯住那张纸。
“你要的，就是这个吧？”大象姐姐开口了。
只见青衣女子点点头。
大象姐姐将床头那本《白氏文集》拿来，翻到其中的一页，用刀裁下了纸的一块，贴在《白氏文集》某页某处上。
妙言也从西北角的柜子探出身来，青衣女子一看到妙言的腰刀，正要起身离开，大象姐姐急忙叫道：“玲珑！”
青衣女子立刻停住。
“你就是玲珑吧？”
青衣女子再一次点点头。
“你不必害怕他，他不会害你的。”
青衣女子再次端坐在地板上。
大象姐姐道：“这下好了，你可以安心了吧？”
青衣女子点点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妙言和穆王都感到不解。
“这一位，正是乐天居士家的侍女……她的名字是玲珑。”大象姐姐道。说着指向那本抄本《白氏文集》，道：“这是乐天居士身前最后一次修订的二版《白氏文集》，没想到……藏在穆王府里啊。”
穆王低头沉默不语。
“这一页上，这首《简简吟》，你们看，这里缺了两个字，‘XX云髻生菜样，飘飖风袖蔷薇香’，少的正是‘玲珑’二字。乐天居士将自己的两个侍女，玲珑与飘飖的名字暗暗写进了这首诗里呢。”
“什么？居然是身边的人的名字？”妙言觉得不可思议。
大象姐姐轻轻摇动折扇道：“古往今来，把自己身边的人的名字暗暗写进看似内容不相干的诗文作品的例子比比皆是，不过，如果不是同时代的人甚至身边最熟悉的人，哪里看得出来呢？”
“可是，你不是阿连吗？”穆王兀自说道。
“我想，挖去‘玲珑’二字的，大约就是那位飘飖了。乐天居士临别人世前，最舍不得这两位女子，谁知她们互相之间却不能相容。这位穆王单单从乐天居士府上得到了这部《白氏文集》，却并不了解其中的缘故，于是玲珑便这么找过来了。”
青衣女子向大象姐姐深深欠了欠身，像许多个夜晚那样，慢慢退出了房内。妙言想要跟着出去看个究竟，大象姐姐却拉住了他。谁知穆王却在青衣女子背后叫道：“阿连，你是阿连！你不是什么玲珑，你是阿连吧！”青衣女子再也没有回头，此后再也没有来过。
穆王呆呆伫立在原地。大象姐姐对穆王冷冷地道：“事情已经解决了。不过……”
以下是穆王府上发生奇异的少女跪坐枕边事件同时期的一件事。
不过，我们的世界是由无数的事件组成的，其间每个人的行为言语，都随时在轻轻或重重更改着世界的走向。有时我们会很恐惧于难以将事件的每一个枝条都交代清楚。因为，从根本上来讲，故事是说不清楚的。
妙言那天去访大象姐姐之前，大象姐姐睡中觉之前，粉象出了一趟门。回来就对大象姐姐汇报了一件事。
“已经越来越多了……”粉象说。
粉象说完，就消失在内屋了。
“噢。”大象姐姐得了汇报，只是如此应了一声，秀眉微微蹙起来。虽然正捧着携带电话，但显然，她的心思已经不在上面，她正用手指微微触碰下唇而若有所思。
前一夜，云霞橘红橘红，远处天际是蓝色颜料打翻了一般的多彩绚烂，南皇都北六环与海通路交界，似乎修建了很久还没有落成的巨大废弃楼一般的荥阳三期的建筑跟前，大象姐姐一个人正立在楼下往楼顶默默而戒备地凝视着。
每一层都空空洞洞，也没有建筑工正在其间施工的样子。周围的行人也并不多。这好像是一块被市厅都抛弃的地盘。
“越来越多了……”大象姐姐心中如此想道。
楼顶上正漂浮着好几个异样的阴影，环绕耳际的是立体声的少女轻快的歌声。
“要插手我们的事吗？”阴影这么傲慢地对大象姐姐叫嚣着。
“登、临、照、相。”大象姐姐将双手食指与中指合拢，闭上眼睛默念。
此时终于可以看清，一共一十二个阴影盘旋在楼顶天空之中。
必须找王井砂来，只有她的震天弓可以助我。大象姐姐这么想道。
“封。”为了避免被追击，大象姐姐将脚下的地面与高楼之间隔断，轻快地离去了。（待续）
片尾曲、准确地说是看完剧场版后走出影院大厅里正在播放的让你回到现实的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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