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省福州市郊县的一座宋代古桥,榕树下有土地庙。
如午后醉卧芍药荫的美人儿,福州慵懒地躺卧在闽江下游平原上。蜜糖一般的阳光从年头照射到年尾,无霜期长达天;南亚热带季风吹送来一团又一团饱含水汽的雨云,让她怀里高高低低的植物们都绿得多汁。如此温暖又湿润的气候,颇似榕树的“老家”热带雨林;所以,榕树们由着心思生长起来,用它们浓酽的、丰腴的朵朵绿云,覆住一个亦新亦旧的城——覆住宽街与窄巷,覆住河畔与山丘,覆住商厦的前庭,覆住人家的后院;然后缓缓地,如夏夜睡梦中的流水声,浸润了城里每一个人的岁月、每一个人的故事、每一个人的回忆。
宋《太平寰宇记》中记述福州:“榕……其大十围,凌冬不凋,郡城中独盛,故号榕城。”
福州植榕已千年
阿祁听说我来福州“探”榕,立马从莆田老家奔了过来。
“走,去福州森林公园!”他干脆地说。
一路上,他细细地把那城与榕、榕与城的故事讲与我听。
“福州植榕有一千多年历史了……”北宋年间,福州城先后来了两位想要荫护一方的知府,先来的是蔡襄,后来的是张伯玉。蔡襄发动民众植了里“驿道榕”——那古驿道从福州大义渡(今闽侯青口)一直绵延至泉(州)、漳(州),从此往来商贾和百姓不再受烈日之苦。张伯玉功劳更大,他从治平四年(年)开始“编户植榕”,终使“绿荫满城,暑不张盖”。史书载,彼时安泰河两岸,榕荫匝地,“人烟绣错,舟楫云排,两岸酒市歌楼,箫管从柳荫榕叶中出”……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清明上河图》似的繁华市井图卷,只不过,这图卷多了一层袅袅融融的青绿色,好像是浮在榕荫里的;连那丝竹之声,也多了几分拂过榕梢的风的清空。
忽然,我又想到一个问题:“那现在福州到底有多少棵榕树?有统计吗?”
“哈,我早就给你预备好答案了!喏!”阿祁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目前福州已有榕树16万多株;树龄在百年以上的古榕树株左右,其中年以上的古榕23株。”然后是长长一串古榕树的名录:“榕树王”、裴仙宫古榕、龙墙榕、人字榕、合抱榕、华林寺古榕、双龙榕、编网榕、寿岩榕、中国塔榕、天竺榕王、宋帝泰山榕、百骑将*榕、净慈榕、骑墙榕、十八学士榕……看着这一个个古意悠然的名字,不觉心头一动。
“现在我带你去看的,就是最大名鼎鼎的榕树王啦,国家领导人来福州都要去看的哩!”
车子驶进福州国家森林公园。还很远、很远,它就撞进了我的视线——你没法不发现它:在一片波光潋滟的湖水边,平坦空旷的草地中间,一座绿色的“小山”赫然出现——绝不夸张,那小山也似的巨大无朋的树冠洋洋洒洒地铺展开去,几乎要垂到地上、漫进湖里。目睹这样一株巨木,你没法不心生敬意——对生命的,对自然的,对神灵的……
这株“榕树王”,是一棵没长气生根的细叶榕,围径10米,要6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树高20米,冠幅平方米,树下可容千人乘凉。年纪呢,已近千岁,据说是北宋知府张伯玉亲手所植。不过据说知府大人当年所种乃是两棵树苗,日久年深之后,它们竟相互缠绕,紧紧长到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出彼此。唯一的痕迹,是南北两半的树冠,会隔年轮流落叶,也算一奇。细叶榕没有支柱根,为了支撑沉重的树冠,防止主干折断,人们造了若干个仿气根的石柱,撑住四处蔓生的粗大枝干。满树满枝浓绿的革质小叶片在微风里愉悦地摇摆……一千年及至更长的岁月,静静眠在老榕旁。不须言,忘,抑或不忘。摄影/冯木波
绿色图腾
又一日,行至乡间。
在一个村口,我停下来。一道河溪清凌凌流过,身畔一株大榕树斜斜地向水面倾下身子,浓密的叶子几乎一直蔓生到对岸。树干苍虬多筋,怕是也有了几百岁年纪。不过更吸引我的,是挂在树枝上的一道道红布条,有的已褪了颜色,有的还相当新鲜,雨雾里红绿相衬,煞是好看。我注意到树下还有烧残的香,雨丝洇湿了香灰。
看到我吃惊的样子,阿祁解释说,在闽台地区,老百姓把榕树尊为“树王”、“龙树”、“神树”,认为榕树最有灵气、最有情感、最能荫庇乡人,视榕树为吉祥、平安、长寿的象征。逢年过节,要喝榕树水,以求长寿;还要用榕树水淋洒房间,以驱邪。家中有人故去或生重疾,要在门环上挂两束榕枝,告启邪魔“切勿入内”。有人结婚,礼物里放一束榕枝,示意爱情万古长青。各地的喜庆门,皆用榕枝结扎,一寓长久,二寓平安。有事当然也要拜榕树啦……因此,一地方的古榕树,往往就成了一方水土的保护神。
回到京城之后,我对这独具特色的“榕树文化”产生了强烈兴趣。粗粗一研究,我发现“榕树文化”并非闽台地区独有;几乎有榕树分布的地方,就有“榕树文化”。
比如在潮汕地区,村庄多种植榕树和竹子。有一句俗语就叫“前榕后竹”,意思是榕树要种在屋前,竹子要种在屋后。除了要借榕树在前院带来庭荫好纳凉,借竹子在房后抵挡寒风以御寒,这里面还有一个谐音的讲究。潮汕人称榕树为“成树”,而“前榕后竹”的谐音,即“前成后得”——前前后后,皆有所成,皆有所获,自在圆满。不仅如此,潮汕人认为村落的土地公公——“社公”就住在榕树下,所以常常看见榕树就会看到树下的社公庙。庙虽小,香火却是不断。
再如浙江温州,早些年几乎每个村头、路口都种有榕树,那是民间的风水树。和榕树一起出现的,常常还有一座朴实的路亭。这种亭子从晋代就开始修建,大都是民间集资,用作行人歇脚和躲避风雨的。因路亭常与榕树相伴,故得名“榕亭”。上世纪80年代时连温州市区留下的榕亭都过百。到了三伏天,从农历六月初直至八月末,榕亭下就会出现装在大桶里的“伏茶”——那是乡邻们用金银花、夏枯草、甘草等十多味中草药熬煮而成,免费供应路人以祛暑解渴的。于是榕荫和古亭,茶碗和茶壶,江声和蝉声,还有那咿咿呀呀拖长了的唱腔,就成了许多人老照片似的童年印象。
“如果有来生,
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
没有悲伤的姿势;
一半在尘土里安详,
一半在空中飞扬;
一半散落阴凉,
一半沐浴阳光。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
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三毛
福建省厦门市鼓浪屿的老屋与古榕
榕树文化,说到底,反映了中国人天人合一的古老哲学思想。同一方天空下,榕树生,万物长。与能活千余年的榕树比起来,人的一生,短暂得如同白驹过隙,如同清晨从叶梢滑落的一滴清露,于是人向往永恒,去自然中寻找灵*的慰藉。榕荫下的人们自然找到了世世代代荫庇自己的榕树,他们把榕树当成绿色图腾,他们敬榕、护榕、爱榕、植榕,让天地与人浑然一体、物我相融,让精神和向往与岁月共长……
榕树下是中国亚热带和热带农村最重要的社会交往空间。每个村庄的村口或寨心,还有寺庙前,都矗立着高耸入云、浓荫如盖的大榕树。上图为福建漳州市南靖县梅林镇的长教古村十几棵百年古榕树之一,树冠覆盖了平方米。大榕树是一个村庄兴旺的象征,是村寨的吉祥之物,能佑村子富足、平安。白天,人们在树荫下“赶街”买卖、纳凉小憩,晚上就坐在榕树根上唠家常;而到了年节,榕树下的戏台会有乡戏上演,铿铿锵锵的锣鼓声,陶醉了一寨子的老老少少。榕树下还时常有水仙宫、真武庙、财神庙等民间膜拜的神仙小庙,它是“神树”,是象征。摄影师拍摄了福建省永定县湖坑镇湖坑村的古榕树(下图),树下的神社是人们祭拜树神、司土的去处。摄影/冯木波
这个杀手不太冷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见到了更自然、更狂野、更接近其生命原生状态的榕树。
是白天,然而雨林小径并不明亮。白箭似的热带阳光一束束劲射下来,却刺不透一层又一层的叶。尽量放轻脚步,脚下的青苔,还是不堪重负似的,渗出水珠。大树小树,从头到脚,裹着青苔或地衣的长衫。各种形状的青藤由着性子在密林里蛇行。叶片丰腴的天南星科植物,在树下绿波轻漾。空气中的味道,青涩、甜熟,有不熟悉的蜂蜜和果实在悄然发酵。在这样浓醇的绿里,不觉中,人已微醺。
那株“绞杀榕”就是在这时候闯入了我的视线。
它很高,从一处晦暗的谷底攀升上来;树干好像无数条粗砺的麻绳扭缠在一起,又像很多条并行向上的青蟒,带着些许狞厉的神色,急切地往高处生长。抬头去看,那纵横蔓生的枝条,却把一丛丛那么欢欣明媚的小绿叶,送入头顶的蓝天。待绕到树身的另一侧,惊异的感觉更加倍地放大:那树心完全是空的,像一扇狭长的洞开的门;门内空间深陷,仿佛藏着什么深邃的秘密。沿栈道下到近树根处,那纠缠在一起的“粗索”或“青蟒”的感觉又变了,它们松解开来,变成千百条树根,有的就深扎进脚下的泥土和岩缝,有的蔓延到很远的地方才一头扎入。粗根上又生细根,还有从空中枝条上悬垂下来的气生根,以及气生根入土形成的支柱根,层层累累,编成一张根之网。
榕树的种子落在哪里,就会在哪里生根发芽,它的气生根会在空气里四处蔓延,不放过任何可以吸收水分和养料的机会。福州福清市的这座路亭,就是这样被两颗榕树种子所生发的根系俘虏了。
陪我同行的植物园的魏博士,一直都没有出声。等我感受得足够多了,眼睛里装满疑问地望向他,他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你看到那树心是空的吧?那里原来是有一棵大树的,被绞杀榕当成了寄主,后来就慢慢死了……”
“这是不是有些忘恩负义呀?”我脱口而出。
“呵呵,忘恩负义只是人类的想法。”魏博士告诉我,绞杀是热带雨林的一个重要特征,也是雨林里物种间复杂关系的一个体现。
和看起来荣辱与共、温情脉脉的“共生”一样,绞杀同样具有重要的生态意义。由于绞杀榕绞死寄主树后就变成中空的,树干的支持能力比较差,很容易倒掉死亡,在它倒下去的地方就会出现一个“林窗”——与雨林里的阴蔽潮暗环境相比,阳光充盈的林窗使得森林小生境改变,于是新的种子会萌生,新的树种会出现,于是森林群落得以更新。这种更新有利于维持雨林物种的多样性,也有利于雨林生态系统的健康发展。
“嗯,那就是说,虽然是个杀手,但这个杀手不太冷喽?”
“哈,可以这么说吧!绞杀只是西双版纳榕树的‘一奇’,还有‘二奇’、‘三奇’、‘四奇’、‘五奇’……哩!”
雨林“大食堂”
继续在雨林里穿行。阳光透过一层层树叶,筛下细细碎碎的光斑,在底层草叶上摇曳。有时风儿轻摇,拨动了空气中看不见的绿色丝弦……
魏博士不断地伸手指给我看各种奇特的榕树和各种榕树的“奇”。
作为中国热带雨林面积最大、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区,西双版纳有榕属植物46种,差不多占到中国榕树总种数的一半,此外还有2个亚种和19个变种。这些榕树种类里,有32个是乔木和高大乔木、14个是小乔木、16个是灌木或灌丛、5个是藤本灌木……另外,这些种类中又有24个榕树种在幼苗阶段是附生植物——也就是依附在别的植物上生长,其中有21个通过绞杀发展为独立的乔木……有17个榕树种具有板根……
天啊,所有树木当中,还有谁会比榕树活得更为恣情恣意?特别是在雨林中,它们那么不拘形、不拘态,几乎化身为我们能想到的所有树的形态——甚至超越了树的形态;它们笔直向上,也攀援、附生、绞杀,难怪植物学家说榕树是最具多样性、种类最丰富的陆生植物属。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适应错综复杂的雨林环境。
在一个小小的湖边,我们停了下来。湖的对岸,有一株格外高大的聚果榕。
魏博士递给我一个望远镜。
我举起望远镜望向对岸。那聚果榕真是名副其实啊!我从没有见过一棵树能长出那么多、那么多的果子,它们像赶庙会似地你挤着我、我压着你;更奇特的是,那些果子不像苹果或梨子颤巍巍地挂在枝头,而是一嘟噜、一嘟噜地挂满树干,有的深红如玛瑙,有的橙*赛金橘儿,有的是青*过渡的颜色,有的还青青绿绿;衬在老树皮灰褐皲裂的背景里,像斑斓的抽象派油画,无比悦目。
至于那榕果的美味,用不着品尝就完全可以想象——我的镜头里,大大小小的鸟儿飞上飞下,有的站在地上,有的立在枝头,还有的就踩在果子上,全都在埋头吃喝。绣眼鸟、八哥、斑鸠、黑头翁、斑冠犀鸟……各色鸟儿浓妆淡抹,环肥燕瘦,嘁嘁喳喳,高鸣低啭,好似大观园里群钗会,怎一个风流热闹了得。
“哇,好像森林女王在大宴群臣嘛!”
“是啊,”魏博士笑着接道,“更妙的,这是流水宴,从年头到年尾几乎不撤席呢!”
“所以,榕树是热带雨林食物链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在维持雨林生物多样性甚至整个生态系统的平衡中都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是热带雨林中的一类关键物种,这是国内外植物学界公认的。”魏博士郑重地总结。
我也跟着郑重地点点头。忽然,我又想到另一个问题:“这果子,我能吃吗?”
“当然!”魏博士笑了,“榕果味道都不错,傣家人屋前房后经常种几株木瓜榕、鸡嗉果榕、厚皮榕什么的,嫩叶和嫩芽作蔬菜,果子当水果,随吃随摘,集市上也有卖的。对了,你可要抓紧时间多吃些榕果,榕果的钙含量比其他水果要高得多呢!又补维C又补钙,一举两得……”
于是那个傍晚,我也加入了森林里的榕果盛宴。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从看到第一棵榕树时起,我见到了榕树根、榕树干、榕树枝、榕树果……可是为什么,一直没见到过榕树花?难道它们不开花?可是不开花又哪来的榕树种子?
魏博士听了我的这个疑问有些兴奋:“哈,你发现的可也是榕树的一个大秘密呢!”他告诉我,榕树的花序在植物界中是最特殊的,花序看起来像一个严丝合缝的果子,花朵密密麻麻悄悄生长在“果子”内部,从外边看根本发现不了,所以好多人还以为榕树不开花呢!我们平日所看到的榕树果,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果实,而是花序托。当榕树花成熟了、开放了,花序——也就是那个“果子”的顶部,会自动打开一条秘密孔道,让一种非常细小的昆虫——榕小蜂飞进飞出,为它传粉;那榕小蜂也在榕花中产卵、繁殖,并最终在果腔内死亡。
“人啊,或者鸟兽们
无论你们是谁
假如,你们从这里经过
我将不对任何人提起,
发生过的一切
不泄露
和生长有关
和时间有关的
任何秘密。
你们自去你们的
消失你们的”
——小蛮听风
福建省厦门市鼓浪屿的老屋与古榕
榕树如此特别的花序,只有特别的榕小蜂才能为它传粉;离开了榕小蜂,榕树就不能产子,就要断子绝孙;同样,这些特殊的榕小蜂差不多一生都在榕树的花序里度过,它们靠榕树果内的部分短花柱雌花繁殖后代,如果没有榕树,它们就不能生存。榕树与榕小蜂这种相依为命、互利互惠、唇齿相依的关系,生物学中有一个术语,叫做“协同进化”。而榕树与榕小蜂之间的协同进化,竟可远溯至恐龙称霸的白垩纪,迄今已多万多年!
还有更令人称奇的。每一种榕树,都对应着一种专属的榕小蜂;换言之,全世界有榕树植物种左右,而全世界榕小蜂的种类大约也是种。每一种榕树花开时开启的花序孔都有一种特别的形态,每一种榕树花又能散发出特殊的化学气味,只有头部适合这种花序孔形态并且专注于这种气味的榕小蜂才能进入——就好像每一只精巧的密码锁,都只有唯一一把能插入锁孔的钥匙。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是怎样的自然,能巧妙奇异若此!
榕荫极广,以及能容
热带的黎明是一天当中最美妙的辰光。
我们一早上路,魏博士说今天要带我去看神秘的“榕树传说”。
当魏博士提醒我说“到了”的时候,我看到了一片榕树林。
我认出是细叶榕。很多的树干,很多的树枝,很多深碧的树叶。枝杈上像长胡子一样悬挂下很多气生根,细弱的如丝柳飘悬,粗一点的如青藤蜿蜒,还有的已悬垂及地,入土生根,形似支柱。蕨草和兰花带着怡然自得的神气,一丛丛在树身上葳蕤生长,好像人家里一盆盆被精心悬挂起来的盆栽。
“看看有多少棵树?”
魏博士问我。我扫了一眼。这么多,肯定有支柱根,当然也有不少主干,那些较粗的应该都是主干吧?……
“大约……”我沉吟一下,“三四十棵吧?”
“呵呵,就一棵。”魏博士笑眯眯地伸出手臂,“看到那棵最粗壮的了吗?只有它是母干,其他都是气生根长成的支柱根。支柱根和主枝干交织在一起,远看就像一大片林子,这就是传说中的‘独木成林’,也是榕树独有的生长奇态。”
蓦地,我想起小学时学过的一篇课文:《鸟的天堂》。在那片散文里,巴金先生写他在广东新会天马河中见到的一座小岛。整个小岛浓荫匝地、鹭鸟无数,而岛上整个就是一株大榕树:“枝上又生根,有许多根一直垂到地上,进了泥土里……这棵榕树好像在把它的全部生命力展览给我们看。那么多的绿叶,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不留一点缝隙。翠绿的颜色明亮地在我们的眼前闪耀,似乎每一片树叶上都有一个新的生命在颤动……”据说这棵如今覆地15亩的榕树,源于明万历四十六年(年),一个农民插在河心沙洲上的一根系船的榕枝。
那是何等的生命力啊!魏博士说,榕树可能是生命力最旺盛、最具适应性的树种。差不多任何地方——墙头、新开挖的路边、石头缝、石灰山岩上……榕树的种子都能萌发。它发达的根系善于汲取有机养分,悬垂的气生根甚至能从潮湿的空气中吸收水分。支柱根入土后,更加强了树身从土壤中吸取水分和养分的作用。如此,枝柯交错,盘根错节,子子孙孙不可计数,远看就像是一片森林,这就是“独木成林”的奥秘。
俗话说“树大好乘凉”,体量巨大的榕树自然成为雨林里许多动植物的家。特别是一些绞杀榕和具有气生根的榕树,它们的根纵横交错、格外粗糙,尘泥雨水贮存于此,成为各种喜阴植物的花床。植物学家在西双版纳榕树上发现过36种蕨、37种兰花和36种青藤,它们各自芬芳,在榕树身体上绽放出一个个小小的、奇异的“空中花园”。
难怪《闽书》有曰:“榕荫极广,以及能容,故名曰榕。”看来榕树的“容”,不仅对人如是,对自然生灵亦如是。
见菩提如见佛
在西双版纳的最后一天了。魏博士说,要带我去看西双版纳的“榕树之王”。
车子驶出了热带植物园。望着车窗外不断掠过的香蕉林和芒果林,我心头不断暗忖:榕树之王?难道是一棵最大的榕树?或者,是一棵最高的榕树?或者,是一棵结果最多的榕树?……
回过神来的时候,车子已停在了一个寨口。我们下车,步行而入。村子后面有一座小山,山顶小巧玲珑地竖着一座傣寺。
小山不高,石头台阶紧凑地排布上去,却也有一层离尘登天的意味。快要到顶,寺还未现身,一株高大的婆娑绿树已现了身。额头汗出的我,赶紧躲到树荫下。魏博士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片树叶,递到我的掌心。
好美的“滴水叶尖”。心形的碧绿叶片,拖着一条细长的小尾巴,我甚至能想象清晨的露滴沿着那叶尖滑落时的曼妙轨迹。
“菩提树?”我犹疑地望向魏博士。
他点点头:“对,菩提树——学名叫菩提榕,在傣家人的心里,它就是西双版纳的榕树之王。”
榕树果实
榕树叶片
背景知识
榕树,属于桑科。榕是桑科里的一大家族,称为榕属。全世界有榕属植物大约种,主要分布于热带和亚热带,性喜暖热湿润多雨气候。其中亚洲—大洋洲、非洲、美洲是3个主要的分布区,马来西亚、印度、斯里兰卡、菲律宾、缅甸、越南、泰国、日本、澳大利亚、巴布亚新几内亚……都有榕的家族。若论种类的丰富,亚洲—大洋洲区域遥遥领先:美洲有约种榕,非洲有约种,而亚洲—大洋洲区域大约种!根据植物学家的研究,榕树起源于马来西亚的热带雨林中;在那座神秘的雨林大本营里,种榕属植物静谧、葳蕤地生长。
中国目前查明的榕属植物有99种:细叶榕、高山榕、柳叶榕、垂叶榕、大青树、橡胶榕、大叶榕、金叶榕……书上说“榕不过吉”,意思是江西吉安以北,就难觅榕树的影踪了,这是地理上的限制。这种限制,主要取决于水热条件。在我国,榕属植物主要分布于广东、广西、海南、福建、台湾、云南、贵州、浙江南部和江西赣州。
榕树的不少种类都结果。在热带雨林里,榕树结的果子是所有树种中最多的,像聚果榕,每株一年能结4—5次果,约产—0公斤榕果!其他像木瓜榕、苹果榕、高山榕、斜叶榕、鸡嗉果榕……也都结果。香甜多汁的榕果是各种飞禽走兽、蝙蝠虫豸的心头之爱。果实和枯叶落到地上,又为各种土壤动物提供了饵料。很多种类的果实还能分泌果胶留在树干上,果胶既是一些昆虫的美食,也是一些微生物生长的“营养基”。所以,榕树就是热带雨林中的“大食堂”,为各种大大小小的动物奉上美餐。特别是冬春季,当大部分雨林树木因无果而“打烊”的时候,大多榕树依旧硕果累累、照常开张,就更显慷慨和珍贵。有人研究过,在西双版纳,以榕树果实和叶子为食的各种动物,加起来有多种!摄影/杨大荣
我恍然大悟。早听闻菩提树的大名,只是从未想过它竟然也是榕树!西双版纳傣族与东南亚的许多民族一样,全民信奉小乘佛教。小乘佛教是从印度传入的,他们认为共有28代佛主,每位佛主都有各自的“成佛树”。最后一代佛主、也是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的“成佛树”,恰是菩提树。
菩提,梵语为“bodhi”,意为“觉悟”,所以菩提树也被称为“觉树”。《大唐西域记》里有这样一段记载:佛陀于菩提树下成道后,在树下踱步七日,“异花随迹,放异光明。为报树恩,目不暂舍,故此瞻望。……五百青雀飞来,绕菩萨三匝而去,十分殊胜,人天欢喜”。因这一段成道之缘,自此礼拜菩提蔚然成风,尤盛于印度、斯里兰卡、缅甸、泰国、马来西亚等国家。时至今日,印度的沙陀们还时常在菩提树下冥思修行。而中国的菩提树,相传是梁武帝天监元年(公元年),由印度僧人智药三藏从西竺国(印度)引种至广州光孝寺,从此我国广东、云南均有菩提生长。
这道榕树墙还能支撑多久?榕树的根系深深地嵌入了墙体,在细细碎碎之处松动着泥土、瓦解着砖石。福建省漳州市龙文区朝阳镇桥头村的这道古墙,是明朝重臣林士章退休后筑城而居的城墙,城墙之上,共生长着17株大榕树,气势非凡。摄影/冯木波
小乘佛教有个规定,建寺时须栽种“五树六花”:“五树”常指菩提树、大青树、贝叶棕、铁力木、槟榔或糖棕或椰子(三选一);“六花”常指荷花或睡莲、文殊兰或*姜花、金凤花或凤凰木、*缅桂、鸡蛋花、地涌金莲。这些“神性植物”赋予了寺庙一种特殊的、强大的“场”,让善男信女们犹如嗅到了天国的香。民间建寺时,“五树六花”不见得都凑得齐,但菩提树是万万缺不了的。在人们的心里,菩提树就是那万灵的神。傣族民谚中说:“勿舍父母,勿伐菩提”;老的律法里甚至还规定“伐菩提”与破坏寺庙、杀害僧侣一样,要判处极刑、子女罚为寺奴。
我们脱了鞋,进入寺门。飞檐翘角的佛堂里正有法事,伴随着僧侣悠扬的唱经声,跪坐一地的人们一把把地朝佛龛抛撒炒米。我们也席地坐下来,很快,心里且静、且凉,仿佛沐于菩提荫下。离开之前,穿着筒裙的阿婆们,热情地把我们引领到寺庙住持——一位来自缅甸的小和尚前,请他为我们在手腕上系上了祈福的彩线。
回去的路上,魏博士告诉我,如果佛节时来,可以看到村村寨寨的菩提树干上全是善男信女们拴的线,树前全是满当当的供品。在平时,如果谁家人口不宁,猪瘟鸡死,五谷歉收,常要在村寨和寺庙附近栽种一些菩提树,乞求佛祖的保佑。而对歌的时候,婀娜的傣族少女会对心上人唱:“你是高大的菩提树”;婚礼上,歌手也会唱:“今天是菩提升天的日子”……
快要告别了,我的心情,却意外地沉重起来。因为魏博士告诉我,由于橡胶种植等原因,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破坏得很厉害,出现“片断化”,许许多多的榕树倒下了。如果雨林环境不断恶化,一些榕树物种将会消失。到了那时候,许多动物和微生物就会失去常年不断的食物,许多附生、寄生植物也会失去“花床”。而生态系统是环环相扣的,很多在榕树上生活的动物,同时也是其他植物的播种者以及其他动物的食物,所以很可能导致更多动植物的绝灭——就像倒下的一串多米诺骨牌。
不知用了多少年,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才构建起她精巧的平衡,榕树才成为这平衡网中的一个关键绳结。我只希望,再过一千年、一万年,西双版纳雨林还在,雨林深处姿态万千的榕树还在,榕荫下的“盛宴”还在,榕树身上的“空中花园”还在……
本文选编于《中国国家地理》年06月刊
撰文/张茵摄影/阮晓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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